第325章:他的难过
作者:境迁      更新:2019-10-20 18:30      字数: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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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在他开门的瞬间就松开了他的手。

趁家里没人时跟他回来在上楼在房间里关门捣鼓两个来小时听起来就够要命了,再牵着手出去她已经趋近于零的印象分就能直接向下掉破零线顺着负刻度一路狂飙。

她自己一个人时能不在意他家人对她的看法是无感还是厌恶,但不能被说起来时还加上句“就何战朝那个没规没矩的外孙女”。

陆璟之站在门口回望了她一眼,眼神让人心绪镇定,什么话也没再说,走在前面先出去了。

沈栀落后他半步,一起向外走去。

门外有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动静传过来,越靠近楼梯声响越真切,鞋跟每迈上一阶的清脆里夹着低声交流,距离楼梯仅剩一个转角时,对话终于彻底清晰起来。

“厨房里还有醪糟跟刚煲好的粥。”

“盛碗粥上来,别的不用了。”

“好的太太。”

女声清泠,柔软但不柔媚,沈栀想到照片里的女人——

声如其人。

这个认知在沈栀脑海里甫一成型,两人转过拐角,正和从下面上来的人在楼梯口迎面遇上。

他们进来时只有几盏壁灯的一楼此刻灯火通明,巨大的吊灯悬垂下来,灯坠切割面折射出斑驳晶莹的光,细碎地打在楼梯边上,满室奢靡明亮。

方才对话里的另一个声音来自个穿素色套装的中年女人,见状头也不抬,训练有素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下楼去了,一眼也没多看。

沈栀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女人身上。

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在看过去的瞬间融化成了大片空白。

眼前女人很美,美得让人呼吸凝滞,看不出丝毫年龄感的一张脸清丽冷艳,黑发如藻,卷度慵懒而精致,高级灰色鱼尾连衣裙包裹下的身躯曼妙纤细,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雪白惊人,照片里脱俗的气质直逼眼前,雍容清冷。

陆璟之漆黑沉静的眉眼犹如拓印一样,同她如出一辙。

“妈。”

陆璟之轻淡开口,沈栀看不见他的脸,只这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来。面前的女人没出声,沈栀等了几秒,看向她的眼睛,“阿姨好。”

对面的目光无波无澜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下,但只一秒都不到的一下就淡淡移开,面无表情从仅差两阶的楼梯走上二楼,鞋跟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冰冷得一点温度也没有,她步子一下都没有停,只在经过陆璟之身边时极轻地皱了下眉,母子俩语气一模一样地淡,“既然回来了就自己过去一趟,该解决解释的都交代清楚,不要让那边总是找我。”

“知道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陆璟之手伸向后牵住沈栀,一刻也没多等地向楼下走去。

母子俩去向相悖各走各路,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谁也没回过头。

回去的路上,车内寂然无声。

车子安静地驶在雨夜里,深色的窗膜把世界都隔绝在一片朦胧之外。

陆璟之闭目向后仰靠着,沈栀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她没出声打扰他,空气里还有刚刚坐在这里的人身上留下的淡淡香水味,清冽沁人。

沈栀终于明白了他从房间里出去前和她说的那一句——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的确不是。

在她想象里,陆璟之父母就算不喜欢他,回来这个称之为一家三口的“家”的地方,至少也会有几句哪怕是表面的、充满公事公办意味的交流,但没想到就连是这样仅仅维持表层平和的存在都是她想多了。沈栀看得再清楚不过,他母亲朝她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半丝波动也没有,让她担心的会败坏印象、会给她外公丢人、会因为影响陆璟之转班而被冷眼相向全都在那一眼里化为乌有。

他母亲根本就不在意,不在意她是谁,为什么会被陆璟之带来家里,又是不是影响了陆璟之转班,她发自内心地不在意,唯一关心的就只有他成绩大幅退步掉了班,自己会被陆家责问母亲做得不够格,而面对陆璟之唯一的一句话直白说开,就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要来麻烦我。

沈栀再怎么冷漠地去想象,都比不上这一面来得震惊,震惊之后,她心间被浓的化不开的酸楚萦绕了。

沁人的香味让沈栀愈发感觉透不过气来,车子驶过江边,对岸灯火绚烂,距离酒店已经不远,沈栀攥了下陆璟之的手,“我们就在这下去吧,我想走走。”

陆璟之睁开眼说好,车子应声停下。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地面湿漉漉的,浅小的水洼被落下的雨线砸出细细涟漪,模糊倒映着高处闪烁的霓虹,沈栀撑开伞,两人走进夜幕下的雨中,沿着江边向回走,夜风有些凉,扑面吹过来,带来缕缕秋夜的冷意,

夜深了,人潮汹涌的江岸也寂静下来,让内心深处的妄念放大到无所遁形。

从小到大经历过千百遍,已经习以为常的交流方式,多了个心疼他会替他难过的人在旁边看着,感觉忽然就变了,刹那间天翻地覆,什么都不一样了,压摁在心底深处被理智埋藏的情绪翻涌而出,让他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不在乎。

陆璟之根本就不是不在乎,沈栀知道。

那些让他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一样言语无味地讲出来的事情对他来说永远不是故事,那些发生在他身上,在他心里用力留下印记让他多少年都忘不掉,可清醒到极致的大脑又一遍遍地发出指令,告诉他不要去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无法改变的事情,毫无意义。

所以他清楚记得,漠然陈述。

可如果他真的毫不在乎就根本不会记得那么清楚,连那只不知去向的杂毛小狗的模样神态都能描述得如在眼前,所有能让他记得一清二楚忘不掉的当初,从来都不是因为记忆,而是耿耿于怀。

只不过他平常把这些耿耿于怀掩饰得太好,让自己都信以为真觉得它们并不存在。

沈栀转身举高伞,用空着的那只手抱住他,手掌落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陆璟之弯腰抱住她,不同于以往那种胸膛张开给她拥她入怀的抱,而是把她完全揉进怀里,手臂在背后交叉一点点收紧,身体像只半弓的虾,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

他的睫毛轻轻扫在她皮肤上,有点痒,鼻尖冰凉冰凉。

沈栀心软成一捧江水,潺潺地流。

陆璟之悄无声息地抱了她很久才放开,他把短暂的脆弱留在她的怀抱里,重新站直起来时,又是骄矜冷淡的模样,他从她手上接过伞,两人继续往前走,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直到经过酒店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沈栀停步看向里面,忽然问他,“要喝酒么?”

睡到中午才起,今晚大约要失眠了,满怀心事的失眠夜太容易叫人胡思乱想,不如就酒咽下去,靠酒精作用换一夜好眠。

陆璟之始终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表情,想到什么似的,眉梢轻挑,眼神深幽,“喝酒?我们两个?”

沈栀回答得干脆利落,“对啊。”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他的回答,扭头去看,便利店里明亮的白色灯光把陆璟之意味深长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她慢慢想起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不,事故来

“你确定么?”陆璟之又问了遍。

沈栀有点没脸看他,支吾了两声,最后还是点头,“又不是要喝多少,小酌一点,等下也好睡觉么。”

陆璟之迈开腿走进去。

拎了两打啤酒上楼,鉴于沈栀喝多之后会发疯,陆璟之为她也为自己,慎重考虑之后,小酌地点选在她的房间里。

窗外小雨飒飒,客厅内灯光暗度适宜,这样的夜太适合浅酌深聊。

两人在茶几前席地对坐,一人拉开罐酒,沈栀支着额头看他,“愣喝没意思,玩点什么啊。”

“听你的。”

“那——”沈栀想想,“咱俩一人一个问题,没有限制,什么都行,我的答案让你满意你喝,反之我喝,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喝,反之你喝。”

反正两个人都是要喝的,谁也跑不了,这游戏纯属怡情。

陆璟之答应,“好。”

问题从沈栀先开始,灯下,她笑容又美又娇,“当初我迟到你连着问了我一个星期的名字,是故意的吧,其实你早就记住了,对不对?”

陆璟之毫不犹豫,“对。”

剖开所有外在表象,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无关年龄,何况他眼神还好得很,怎么可能记不住她叫什么。

沈栀仰头,咕咚一口,放下铝罐,“到你了。”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还不错的?”陆璟之问,她开始讨厌他他是知道的,就想问问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才有的改观。

“南外街,你从天而降一样带我闯人家后厨逃跑那一次。”沈栀说。

当时那种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惊惶无措,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惊心动魄,他好像从那时起就注定是要带她离开深渊一样,她忘不了。

陆璟之爽快灌下一大口。

又换沈栀问他,“你当时是不是看见我在楼道里哭,然后跟踪的我?”

“是。”

沈栀喝。

“如果我没设计诓你在我养伤时照顾我,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会,但或许要晚点。”毕竟你那么好,我走不掉的,沈栀在心里默默说。

陆璟之喝。

“最不喜欢我做的哪件事?”

“一件不止啊,以前最讨厌你拿我当挡箭牌去对付沈瑶,最近不喜欢你有什么事都囤着不告诉我。”

“你呢?”

“你也不止一件,先是往我伞外躲为他质问我,又是连钱带书跟卷子一起打包还我。”

两人干了个杯。

问题怎么也问不够一样,地上的空罐越堆越多。

两人脸色泛红地趴在桌面上,眼神迷离,头挨着头,还在没完没了地你问我答。

“你别忍着”沈栀轻轻打了个酒嗝,眼眯着,“别忍着啊,难过就说出来,你、你难不难,难不难过?”

他们两个好像jinru了种心意相通的玄妙境界,沈栀问得再迷糊的问题,陆璟之都能听出她在问什么,她在问他的父母,有没有让他觉得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闭上眼,指腹捏在罐身上轻轻地转,喉结滚动了下,终于把那两个字说出口,“难过。”

可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智商再高,脑子转得再快,成绩再好都没用,什么都没用,他左右不了父母的关系,他们不会因为他能做好任何事而对他和颜悦色,连和颜悦色都没有,还奢求什么其他的。

沈栀手指插进他发间用力揉了揉,坐起来把手上剩下的半罐酒一饮而尽。

她向后仰靠在沙发上,酒液滑进食道里,激起一片辛辣颤栗,眼前蒙了层水色的雾,顶灯慢慢散开重影,她一点点向下溜,从耳根到脸颊到胸口,到处火烧火燎。

沈栀半晌没出声,陆璟之支着额头起来,朝对面看过去,眼看着她溜着溜着,整个人躺在了地上。

他笑了声,挪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沈栀水光动人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瞅他,觉得这角度似曾相识,让她不甚清醒的大脑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陆璟之拨开她遮在脸上的头发,“起来吧,地上凉,别在这躺着”

电光火石间,沈栀脑袋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来:起来,台上凉,别在这躺着。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前突然对应脑海里的那一声,有画面闪过,陆璟之后面再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一句话像个开启记忆的节点,脑海里遗失的画面一幕跟着一幕从她眼前闪过去,让她气血上涌,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突然在这个瞬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喝醉的那晚他来天台上找她、被她推进水洼里坐下、逼着他吃她混合的一碗大杂烩、打他脸、掐他腮肉、踹他、撕破他嘴上结痂的伤口、说他和汪也一样是她中了的一千万

还告诉他,她活过两次。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