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各行其道 2
作者:楚姜      更新:2019-10-11 11:15      字数:5308

“那些娶小姐的男人,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枕边人的一切吗?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那种职业所遗留下来的说话方式和身体姿势,想一点儿都不露出痕迹是不可能的。那些男人在意的,是小姐们的私房钱可以让他们少奋斗10年。你不见现在报上经常有男大学生说,愿意和有钱的中年女人交朋友吗?”

罗敷大笑着插话:“幻儿,假如我必须如你所说嫁到美国,那我估计你的状况是,除了黎松找上门想和你交朋友,肯定还会有不少男大学生找上门想和你交朋友的。”

纪真真大叫:“严肃严肃,你们知道有个人在秦风报上写了篇文章怎么说吗,现在最时髦的西安人是会讲三种语言的西安人。我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想知道是会说哪三种语言才算得上时髦的西安人,结果这人的文章是:西安话、河南话、普通话。”

罗敷忽然想起自己在田桑子那儿出镜的典故来,笑得当下趴在了桌子上。

“罗敷,你还是别装深沉,你笑起来好看。”杨幻儿又接着说,“我的腿长不是太好买衣服,除了百货公司,我经常去那个精品购物中心,确实有些衣服是从韩国淘回来的小品牌,穿起来便宜又好看。我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人,我现在承认,真怕那些店主啊,她们太厉害了,三十八般对付嫖客的武艺轮番上阵对付顾客,任何一个客人进了店都别想空着手出来。我每次都想自己为什么要犯贱去那儿买衣服,没办法,小时候穷惯了,就喜欢做性价比对等的事情,我可不能件件衣服都去买名牌。我就觉得,做任何事儿,都得看值不值……对了,那个左思怎么样了,现在还给你写专栏吗?”

罗敷一惊:“噢,他不写了,早离开西安了。”

“不联系了就好。”

罗敷不置可否,在这个叫西安的城市,左思现在成为她的伤疤,永不能提起。

“吃软饭啃女人的男人,我最讨厌了,幸好没让我在西安看见他,否则我肯定会大骂他一顿!前几天有个广州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左思在广州同居过的那个中年女人,现在成了广州著名的房地产大亨。左思这样的人,就适合跟那个养得起小白脸的有钱女人生活在一起,赚点儿辛苦钱的小白领还是别去碰他的好。一个女人要是拿辛苦血汗钱倒贴男人,然后自己去吃青菜穿旧衣服,最好死了算了!”

杨幻儿的话字字如尖刀刺向罗敷的心,她曾经有好几个月一个月只花800块钱,不买任何一件新衣服,连最喜欢吃的巧克力也舍不得买……“最好死了算了”,是的,她忽然明白当年的纪真真为什么要自杀,爱情如果是一门经济学,那么在与左思的爱情里,她显然是蚀了本。

罗敷的脸色开始发白,纪真真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有点儿低血糖,赶紧吃了几大口冰淇淋补充一点儿糖分。她曾经不小心把一条珍珠项链弄断了,那些珍珠散了一地,仿佛怎么捡也捡不完,她的心,现在就是这样,被敲成碎片,散了一地。

杨幻儿会在自己的台湾丈夫郑重面前隐瞒一些事情,但在朋友们面前,她从来不会粉饰自己。她现在仍然会说些广州和北京的事情,这种坦诚,和她在一起时间长了的人,反而会忽略她曾经辗转于多少男人身边。

纪真真所谓的分手,当然只是增加吃饭的有趣程度罢了,于是三个人都比赛似的吃得特别饱。女人也只有在女人面前才会吃得特别饱,在男人面前,可不好意思展示自己的饭量。

吃完了,便又叫着这几天晚上都得不吃饭了,不然又得长肉了。

这个年代的女人,没有班婕妤的机会写《团扇诗》,也不能像陈圆圆一样成为冲冠一怒为红颜故事的女主角,多数女人最大的乐趣,无非是买件好看的衣服、穿一双漂亮的鞋子、背一个舒适的包包、吃点儿美味的冰淇淋喝杯香浓的咖啡而已。至于烤鹅肝和男人,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得活下去。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相信自己好命,这得成为一种人生态度,杨幻儿的名言也许没有错。

纪真真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儿当个良家妇女怎么就那么难呢?我的一个表姐,和男朋友同居了十年,终于修成正果领了结婚证准备办事儿,可她老公忽然迷上科里新来的小护士,就此爱得要死要活的非人家不娶。表姐想极力挽回这段感情,可是怎么努力也没有用,那混蛋只一句话,‘这么多年和你在一起,从来就没有轻松过的时候,现在这个女孩子给了我轻松快乐的爱情,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请你成全我。’后来表姐终于明白,那个小护士的爹正是医院的副院长,她不成全能行吗?我看我算是彻底嫁不出去了,我现在很难相信爱情,也很难去相信男人!”

“真真,你别那么极端,其实好男人有的是,可是好男人都太朴实了,这导致他们都淹没在了人群中,是你自己没有去发现他们!”杨幻儿不断地给姐妹们打气。

罗敷忽然也来了阐述的兴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心理咨询师,你们猜他给什么人做心理咨询?他是给小姐做心理咨询的。他培训小姐们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劳动光荣’,他减轻小姐们心理负担的一句名言是‘你们比一般的所谓白领要强,你们跟律师、心理咨询师一样,都是按小时收费的,而且你们给男人送去了快乐,你们很了不起。’我觉得她们比贪官高贵多了,贪官没有一个认为自己有贪够的那一天,但她们最深切的愿望都是将来早点儿退出这一行,嫁个普通男人过正常的生活。这些小姐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她们有什么错?像我们所有普通人一样,一个人的工作状态和他(她)的生活状态肯定不是一回事。一个外表风光一身名牌的大机构工作人员,难道你能就此判断他(她)心灵高贵?”

“我看你采访了那个心理咨询师之后也被洗脑了,把小姐说得像花儿一样!我又没有声讨小姐,你看,我一直以来都在支持从良的小姐,我在她们开的店里买衣服,我也叫她们老板娘的。”

纪真真故作愁眉苦脸状:“是不是我要补充一句,小姐万岁!她们用身体赚钱,为别人带来快乐,我这种良家妇女,还得自己花钱买那种冷冰冰的玩意儿给自己带来快乐,我的命好苦啊!我干脆死了算了,万一死不了,我就好好地活下去!”

这次是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做朋友,一定要懂得朋友话语的笑点在哪里,能一起笑起来,那才叫朋友嘛!

3

蓝关作协的卸任副主席石英老先生,以65岁的高龄写出了一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蓝关作协组织了盛大的研讨会,罗敷匆匆赶到现场时,在嘉宾台上众多的模糊不清的面孔里,一下子就看见了林海生。

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这会儿,看着她斜对面的这个男人,有一刹那,罗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眶发热。江榆林和林海生,他们才是她天生就知道如何相处的一类人。而梅朝晖和左思不是她选的,是他们选择的她。她一直就不勇敢,从来没有主动地为感情做过什么事情,所有被动接受的无非是那些撞倒她、实在无法躲开的男人。如果她多点儿勇气,照着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模样去寻找,也不是没有找到的可能,比如,她可能不会错过江榆林。但是现在,她只能接受自己已是个残缺不全的女人的现实,黑洞和伤疤,只能任由它们寄生于她的灵塊。

她清楚地知道,在林海生身上,一直寄托着她对江榆林的那些未能找到出口的感情。至于林海生如何对待她,这不重要,但偏偏林海生对她好得超过了一个领导和一个师长,这种幸运,每每思及,她的双腿就会微微发颤。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林海生给罗敷发来一个短信:待会儿我们不吃会务组的饭,去常青藤咖啡随便吃点东西坐会儿。

罗敷回“好”,仿佛他从来不曾远离过友谊路的那间办公室一样。

盛夏黄昏的阳光透过梧桐照射下来,经过树叶的层层缓冲,阳光便显得不那么激烈,身后的小雁塔柔情似水地伫立在这个城市。如果说大雁塔是男性的阳刚气质,那么,小雁塔就是女性的阴柔气质。从前在太白大学上学回家的时候,公共汽车就正好打小雁塔门前经过,那时候,罗敷看到小雁塔就会觉得温暖,噢,马上就要看到妈妈了。大雁塔之壮丽,小雁塔之妩媚,前者在这个城市的中轴线上,后者却屈居朱雀路上,这样的安排,一定藏着这个城市千年的秘密。暖玉曾经为罗敷在小雁塔拍过一组照片,有一张照片,罗敷的头发飞了起来,和空中抛下的落叶一起,像蝴蝶一样振动着翅膀,又像秋天的云朵一样自由,她多么愿意自己可以永远像那个照片中的女孩,不曾为自己的生活打开过一道悲观的门,更不曾为自己制造那么多的机会鄙视自己。

林海生穿着白色棉布的衬衣,卡其色的裤子,不过都是国产的寻常牌子,一身衣服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百块,但他天生地能够将这最简单的衣服穿得妥帖。走在他的身后,罗敷眼前闪过19岁那年的一幕:她站在教学楼长长的走廊上,江榆林抱着一摞讲义从操场上走过,她肆无忌惮地看着江榆林走每一步路的样子。夏天的花香飘过来,又婉转进入她的鼻子里,她陶醉其中,连上课铃响都听不见,直到一个同学过来拉她,她才迷迷糊糊地走进了教室。

她的小脑估计不够发达,只能关注一件事情而不能进行发散思维,走路时经常撞上诸如桌椅板凳柱子之类的东西,冬天衣服穿得多还好一些,夏天衣服穿得少,她的腿上便往往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又皮肤白皙,这样的青紫更显得触目惊心。平日走在大街上,她一直害怕一个人过马路,她总是希望可以牵着一个人的手,像小时候爸爸叫她那样:“罗敷,来,牵着爸爸的手,小心别摔倒。”

罗敷戴着墨镜跟在林海生身后,他们走得非常快,仿佛两个人此刻单纯地就是为了赶路,两旁的梧桐树一棵棵向身后疾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止步不前,恍惚中自己依旧是那个华山脚下来到城里的傻孩子,于是更迫切地需要依傍某些物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似乎都市里的每个女人都需要依赖一些物质来让自己获得安全感,杨幻儿一年四季名牌丝巾不离身,而她则成了一个热衷戴墨镜的女人,在墨镜看到的另外一个颜色的世界里,假装着一切都是安全的。

真希望可以牵着身旁的林海生的手,但她只能选择虚构这个场景。就像他们只能坐在咖啡馆1米5宽度的桌子对面。她凝视着他淡淡颜色的眼睛,这是她的隐秘深渊,她恐惧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坠落进去。这眼睛如湖水般温暖,如果她一接近,她将没有归路地沉没,她只能藏匿自己,仿佛掠过湖面的风,静静起舞之后默默离去。

她被一个男人反复遗弃,每当心怀怨怼的时候,胃就开始翻腾。他的注视令她的肠胃全部安静下来,困扰了她很长时间的呕吐感自动离去。他一直在这个城市里,无论周遭如何变化,他都不会变化。这样的安全感,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人给予过她,能和他在一起沉溺于长久的静默里,是她体验到的为数不多的幸福。

他在她的对面燃起一支烟,她又不自觉地把他和江榆林当做一个人,那双同样淡淡颜色的眼睛经常让她无法区别他们。烟雾缭绕里她出现种种幻觉,想向他要一支烟,最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瞬间的沉默后是一个长久的沉默,对于他们来说,谈论自己的结果是相同的,那就是焦虑、紧张,默默地坐在一大群人中间,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林海生并不那么爱抽烟,但在罗敷面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要抽烟,据说香烟可以很好地压抑男人的部分情欲,那么,他对罗敷的感情里有情欲的成分吗?这让他很难回答自己,于是只能选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什么时候学会抽雪茄的,什么时候开始牵挂起这个和自己并无关联的女子,他完全不记得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罗敷总是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在罗敷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内容,因为那双眼睛是他所见过的世上最纯净的湖水。

在这个城市里,为什么还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一定是从他还在《佳丽》做主编决定要录用她的那一天起,他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保护这双眼睛的纯净,让这双眼睛不受到任何伤害。

很显然,他没有做到,有时候,他甚至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他情愿她像任何一个美丽任性的女子,对他提出一些要求,但是自她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提过任何一个要求。她的可贵,反过来成全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存在,可能没有任何用处,但因为有这个人的存在,你忽然像遇到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身上的诸如克制、诸如隐忍等虚幻的品质,这算什么呢,他忽然迷惑了。

在咖啡馆门口告别的时候,林海生伸出手来,他轻轻地握了握罗敷的手:“罗敷,听话,好好地珍惜自己,你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吗?”

罗敷酒量比不得暖玉,今天她却陪刚从洛阳考察回来暖玉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又开始呕吐起来。吃下去的东西、喝下去的酒,都吐光了,最后吐的只有胃里的酸水,胃酸灼伤了她的喉咙,一开始是喉咙难受,后来是全身难受,她在酒吧放声大哭着向暖玉忏悔自己的错误:“亲爱的,你知道吗……对我重要的人,我全部弄丢了……我是一件衣服有个线头都不能饶恕自己的人,但偏偏我爱了错误的人,我还能为自己赎罪吗?我还能让自己变回成一个正常的女人吗?”

“罗敷,如果忏悔就能让你好过,如果后悔就能回到后悔的那一天一切重来,我真愿意在全中国的古墓里去帮你找后悔药来吃。罗敷,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犯强迫症了,无论你的衣服是不是有线头,无论你爱过谁,你永远是我的好姑娘,你知道吗?我爱你,无论从前,还是以后!”

罗敷抱住了暖玉,把全部的鼻涕眼泪都擦到了暖玉新买的灰色裙子上。“死丫头,这裙子是我在古墓堆里跳来跳去辛苦工作赚回来的,现在只能是报废了!”暖玉学西安城里最有名的秦腔丑角儿孙存蝶的腔调一口陕西话:“苍天啊,大地啊,我的命真苦啊!”在罗敷面前,她从来不是工作时那个严肃的考古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