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一千零一个黑暗的夜晚 1
作者:楚姜      更新:2019-10-11 11:15      字数:4615

在所有的光明到来之前

神已经许诺

我们必须在黑暗中沉默

必须在明亮的对面

再住三个十二年的轮回

1

在城墙上仰望星空,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人的秘密。这个城市的阴性气质在它被沦为废都后逐日消失,现在,它是一座男人的城市。

陕北关中陕南,一个好汉三个帮,陕西人好拉帮结派,说的是陕西男人的拉帮结派。自盛唐过后,“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成了一个传说,女人在这块土地上再没成过什么气候。一旦缺少上海北京的那种喜欢站到社会前台输出价值观的社交名媛,女人就很难形成什么拉帮结派的氛围。

在这块土地上,经常能够见到的,多是一群群的玩摇滚的男人,玩收藏的男人,潜心考古的男人,潜心学问的男人,唱民歌的男人,唱秦腔的男人,做媒体的男人,做生意的男人……在这块有过贾平凹陈忠实们的土地上,当然少不了写诗写小说侍候文字的男人,他们成群结队而自得其乐,要想成功加入某个男人的帮派成为他们的红颜知己或者正牌太太还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哥哥你是我的勾命鬼,不想那哥哥再想谁”,唱起这样的山歌的女人,确实轻易就能打动任何男人,生长“你若是我的哥哥哟,你招一招的那个手,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的陕北,简直不应该和假模假式的关中与酸文酸醋的陕南放在一起,但它们三者,偏偏就在一起组成一个陕西。

如此归结,西安城里的男人,其实可以分为三种:关中男人,陕南男人,陕北男人。在没有进入西安之前,他们可能是唱山歌的憨厚少年,是唱小调的清秀男人,是吼秦腔的关中大汉,当他们进入西安之后,很多人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萧诗人是杨幻儿组织的一个饭局上偶然出现的。那天吃完饭,大家像往常一样交换了名片,然后说再见分手,至于是永不再见还是下次又会在别的饭局上遇到,谁知道呢。洗完澡,已是午夜12点,睡意渐浓的罗敷刚躺下,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诅咒了一声那个可恶的打电话的人,但还是接起了电话,没想到是萧诗人。他说,要过来看她,因为诧异,她快速地让大脑转了转,她并没有借他的钱或者欠他的其他债务,凭他们的一面之交,她奇怪这个人为何能大方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诧异之后她礼貌地回绝了,她再傻也不至于不知道这个人是想干什么。

“你们说是不是我的脑门儿上没有写着三贞九烈,萧诗人为什么敢打电话给我?”罗敷对幻儿和真真诉苦。

幻儿哈哈大笑:“现在西安城里无聊的男人多了去了,试探一个单身女人会不会成为上床的对象,无论结果如何对他们来说又不会损失什么,你以为他们会感觉到羞耻?哪怕明天他们跟你在另一个饭局上见了,也一样跟你谈笑风生,一样和你谈文学谈艺术。罗敷,他几点给你打的电话?是12点吧,因为他11点半的时候还找我呢!你们猜我说什么,我说我在酒店呢,不方便接电话。告诉你们也无妨,那天我确实把饭局上的一个男记者带到酒店去了,萧诗人这种一看就想吃软饭的人,我可不喜欢。”

真真哇哇大叫:“这太不公平了!”

“真真,你在饭局和男人们‘哥们儿哥们儿’的叫个不停,他们怎么能把你当做上床对象呢,我只是拿脚踢了那个男记者几下,我就知道他怎么想了,而罗敷有一种温室花朵的气质,男人见了她,总想着要把她养起来或者据为己有。”

罗敷无从反驳,也许幻儿说得对,在父爱缺席、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成长岁月里,她有着太多的因为缺失而形成的某种气质。“我作为一个独守空闺的女人,没有理由反感别的男人来喜欢我,但萧诗人这种像蒲公英的近亲的男人,我可不愿意做它可以附身的野草。以后再有男人来找我,我就说,一、拿时间来砸我,像小王子对待他的玫瑰花般娇惯我;二、拿大雁塔边的花园别墅来砸我,也可以考虑。”

“罗敷,我认为你现在还是写童话比较好,或者,写科幻片也不错,因为你说的男人只存在于童话或者科幻片里。”

据《秦风报》的副刊编辑反映,萧诗人不光喜欢给一面之缘的女人在半夜12点打电话说去看对方,还有另一个爱好,向认识的朋友借钱。后来他借遍朋友们的钱,连饭局也混不到了,机缘巧合之下,竟然遇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女人,从此过上了风雅骑士和他的贵夫人的日子。

萧诗人一直自称著名诗人,他若是高谈阔论起来,也容易蛊惑一些女人。萧诗人的贵夫人得意地认为自己这个女伯乐发现了她的千里马,一心盼着萧诗人出人头地,她甜蜜蜜地给他钱花给他饭吃,谁知萧诗人短的诗歌也好,长的小说也好,住了南山的休闲别墅三个月也写不出一个来,贵夫人的钱并非从什么祖业继承而来,全是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自然是日渐不待见他,最后不到两年就扫他出门了。

从此之后,萧诗人成为西安城里不知所终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2

此消彼长的城市,离开一个萧诗人,根据社会心理学的250原则,西安应该有250个人会有心灵上的交互感应。那些人都是谁呢?他或者她会记得萧诗人的哪一个侧面?如果去询问认识萧诗人的250个人,会得出一个什么面目的萧诗人呢?

现在,这个城市来了一个左思,显然左思不适合这个城市的250原则,他是只认识罗敷一个人的左思。不过罗敷也一直没有搞清楚一口北京话的左思到底是哪个地方的人,有一次在他情绪和精神都颇为正常的时候,他告诉她,他的户口确实在上海,但他不是上海人,他只是在上海读过书又生活时间比较长而已,他是地道的河北唐山人,因为小时候在北京生活过多年,所以说得最流利的还是北京话。

偶然看到那一年在小梅沙他为她拍的笑得露出十二颗牙齿的照片,左思很快地在照片背面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亲爱的女孩:

我在你的照片上写下你的名字,我害怕有一天,我将你忘记。

写完这句话,他用尽全部气力吻她,她的身体在致命的战栗中缩成了一团。他的手熟悉地滑到她的身后,她的身体,现在他如此熟悉,她是画布,他就是手持颜料自如涂抹的画师,她发出低低的婴儿一样的叫声。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没有人像我爱你这么深。从我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就爱着你,深圳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你更深,自西安再见你,我爱你就已经病入膏肓。”

在少年时代,在青年时代,那些沉默的成长时光里,罗敷的生活是一部默片,没有一个人说过爱她,妈妈不说爱她,丈夫不说爱她,她成为一个爱的饥渴病人,而左思的情话,此时此刻正是医她的药。至于这药是虎狼之药还是温补之药,她不想管。

像两只老鼠一样相亲相爱!这是电影《本能》的台词,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女主角缓缓放下了刺向男主角的尖锥,倒在了男主角的怀抱。“让我们也像两只老鼠一样相亲相爱吧!”左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敷还是漫不经心的,当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确实像两只老鼠一样,不能见光,不能见任何人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所盼望的可以笼罩自己全部生活的热烈爱情,像招摇在断壁残垣的红纱巾,下一秒可能就无任何依附的寄身之处。她曾经向他描绘过如果他们在一起过日子的婚姻生活的种种,被他极为不客气地打断:“我们要做坚决地把爱情进行到底的两个情人,而不是一对把婚姻进行到底的夫妻。”

他在半夜哭醒,像个疯子一样找寻她的身体,找到了,并不是求欢而是躲在她的怀里。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流着眼泪:“我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就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她抱着他,体内从来没有的母性,忽然升腾起来。

他就是一个孩子,他很快会长大。不过这也只是罗敷的幻想而已,见识左思的不管不顾歇斯底里是在一个下午,因为找不见u盘,他将怒火撒向了水杯,他的房子里,总共不过三个水杯,他把三个水杯全部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地上毫无规则地散落着无数玻璃碎片和陶瓷碎片,摔完了,他又埋头默默收拾,玻璃碎片划伤了双手鲜血直流他也浑然不觉。他阻止她帮他包扎,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双手,一个人出了门,阻止她跟随他出门的表情几乎是将军对待为非作歹的****分子一般。

再次见识他的喜怒无常是在另一个下午,秋天的时候,南山的栗子新鲜上市,他很喜欢吃糖炒栗子,每次罗敷去见他,必定买上一包给他带过去。她笼着双手,深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担心糖炒栗子在他吃到口时是凉的,她把被牛皮纸包好的糖炒栗子揣在了怀中。

糖炒栗子的热气传到她的胸口,她简直要相信她和他会如糖和板栗,不离不弃永远相依。

她把剥好的栗子一粒粒地喂到他的嘴里,把冲好的温度适中的咖啡端到他的手边。她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光,这种幸福让她陷入某种陶醉之中,看着他吃完一颗栗子,她又剥好了一粒递给了他,不过,这次她喂到他嘴里的看起来光鲜黄灿的一粒栗子腐烂变质了,他像被针刺进脚后跟一样地大喊大叫起来:“你是不是想害死我?”罗敷以为他会把栗子吐出来,连忙去找垃圾筐,左思忽然出其不意地把已经咀嚼得有点成糊状的栗子一口吐到了她的脸上。热热的混着他的唾液及烟味口臭味的栗子糊就那么如一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她的脸上。“贱人!婊子!”他怒骂着,“给我滚,滚出去,永远不要来烦我!”他如对待敌人一样怒骂着他面前的女人,声音在房顶回旋了好久。

她惊恐地消失在他面前,只能选择在凌晨的街头漫无目的地乱走。她从一条马路游荡到另外一条马路,真想听到许昭音的琴声。但这个凌晨的城市安静极了,马路上几乎连一辆车也没有,她不能向任何人求助,她想试试看自己如果从此不和左思来往是什么情形,但一想到是她先放弃左思,就不寒而栗。她已经轻易放弃了梅朝晖,如果这一次再轻易地放弃左思,那她将会永远被钉在失败的耻辱架上。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吧,哪怕一年,也许,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左思会飞快地成熟,她也会变得更有力量。

3

罗敷是何时如此热衷购物的?这里面大约有对童年丧父的那个自己的补偿心理,当然,她也逐日清楚,她工作赚钱的另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买衣服。买衣服买鞋子,工资卡上的流动资产都变成了衣柜鞋柜里的固定资产。她很少有什么存款,现在更成为一个标准的月光女郎。左思一个月写几个专栏,其中给海外两家报纸写专栏的稿费是美元,收入不比罗敷低,不过他们在一起时都是她在花钱。

第一次见面,左思身上的现金全部交了房租和预付押金,她毫不犹豫地把那天刚发的工资留给了他。那晚左思舍不得她走,央求她留下来,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和他待一整晚的地步,她做得已经太多了,她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她离开的时候,他说:“从报社辞职之后我曾遇到过第二天没有钱吃饭的难关,从来没人一次给我这么多钱。你的钱,我会还的,相信我!”

除了身上的衣服他再无第二套,罗敷带他去城里的百货公司买了几套衣服;他想换个笔记本,她又买了新笔记本送他。

她用的是一台国产的笔记本电脑,运行慢得已经到了全国百分之六的垫底行列。好几次她想换个新的,想想还可以将就着用就总是下不了决心,而今她不用下决心考虑换自己的笔记本了,她的钱已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罗敷在老树咖啡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纪真真,当她站起身,真真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罗敷瞅了瞅自己,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破绽。“我三个月穿一件衣服不奇怪,我所有的衣服风格几乎一样,不熟悉我的人会以为是相同的一件衣服。”“买衫狂罗敷什么时候心性变了?”真真忍不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狐疑,“你最近满腔心事的,好像变了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跟我说话时,脑子不在自己身上?”

“真真,我爱上了一个人。”罗敷艰难地开口。暖玉不在,真真是她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

罗敷把这三个月和左思在一起的事情,向真真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