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迩见九无妄和六无情半大孩子似的较起劲来，不由又想起了那块玉佩，硬着头皮试探道：“六公子，昨晚……”

六无情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满脸都写着——“求你了，别问！”

九无妄还在这呢，问了他要怎么答啊！

她正要细问，车檐下挂的那一溜风铃便是一震，这便停下了，显然是已经到了太医院。

六无情逮着空子连忙道：“林安，你快去吧，你今日为太子殿下诊疗，切不可再被沈决明寻了错处，他又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平白耽误了太子的诊疗又是何苦。”

应迩见有九无妄在，也不好细问，点点头“哦”了一声，这便跳下车奔太医院去了，也罢，待晚上下了值，她再去找三无相想办法也就是了。

见她走远，六无情总算是悄悄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没被她发现她的订婚对象是九无妄。

殊不知，人家以为的订婚对象，是他啊！

九无妄哪里会注意不到他们这一路都怪怪的，这会应迩走了，他才问道：“你与林安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六无情支着脑袋别过头，微微敛了眉目一脸的严肃，话锋一转，只道：“无妄，我决定，站在太子这一边了。”

他一愣，随即挑眉压低了声音喝道：“你疯了？明知道那老狐狸最忌讳党派之争，你身为十公子之一，这样的身份，还敢参与其中？”

“我没疯，如今朝堂昏聩诡谲，内忧未定外患未平，手握重兵重权之人，哪一个在想辛苦赋税的百姓？他们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贪得更多，爬得更远，甚至连一国之君，都开始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想这泱泱朝堂，只有太子殿下这一颗赤子之心，才能改变，改变朝堂，改变天下，可他一个人的光，还太暗，照不到更幽深的角落，他需要有一个人，帮他把那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污秽，都一一扫除。”他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看，“无妄，我想做他手里的剑，我想替他，替这天下，扫除那些污秽。”

九无妄愣了半晌，摇了摇头，言辞之间只余肯定：“你疯了。”

他却一声轻笑，那双被笑意掩盖的眼里，闪烁着太多令人读不懂的张狂和无奈：“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真正能疯的，不过青春年少，最好的年华罢了，此时不疯，余生皆负。无妄，林安说得对，我们公子府十位公子，都不过被人养来咬人的恶犬，必要时为我们的主子扫清道路，恫吓对手，若有朝一日遭人诟病，再替主人背负一切恶名，最终的结果，都不过是被主人剥皮拆骨，以肉为食，以皮为寝，一条狗，再怎么人模人样，光鲜亮丽，也逃不过为人鱼肉，被人果腹的结局。无妄，若结局难逃一死，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也想，人模人样地活一次。

他也有一个天下男儿都有的梦，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梦。

纵是恶犬一条，也想自己择一次良主。

而那个一颗赤心满腔赤诚的少年，便是他自己选的，一位良主。

他相信这个少年，病弱的肩膀足可以带领这个国家愈发昌盛繁荣，且一路长治久安下去。

若是此生难逃一死，他也愿是为这天下而死。

九无妄良久无语，他四岁时便被掳进了公子府的训练营，经过六载训练，十岁时成为九公子，自那以后，再不知命运二字有何意义，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亦不知如何才算活在这世上，只盼着哪一日，一死了之，复归尘土，翩然而逝，直到……

他的生命里出现了林安。

他终于开始期待活着，终于开始庆幸睁眼就能看见的阳光。

想必……六无情，也一样吧？

豪华的车辇里一片静默，檐下的风铃倏忽叮当一声脆响，车辇也随之一震——是到了内宫门前了。

九无妄忽然道：“你若想去，便去吧，兄弟一场，断没有拦着你的道理。”

六无情目光悠远，却是勾起了唇角淡然轻笑：“你不必拦着我，若有朝一日我六无情也马革裹尸了，记得给我收尸，要用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便算是不枉我们这兄弟一场了。”

说罢拍了拍他肩膀，便率先掀开帷幔下了车。

九无妄摇了摇头无奈失笑，却不知，这句话，竟也一语成了谶。

应迩用绷带遮着一只眼和小半张脸，径直回了太医院。

院中太医原本都听了沈决明的令，对她采取视而不见的政策，但见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纷纷侧目多看两眼。

呵，这造型到总算让她知道自己原来真是个人，总被这般漠然相待，时间久了，她都快以为自己是鬼了。

“哟，这不是林侍医吗？”杜衡沾了沈决明这个院正的光，虽名上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小侍医，算起来也就是个打打下手的小学徒，实际上，他的权利，竟可以在这小小的太医院里一手遮天了！这会，他正趾高气昂地吩咐一位老太医做事呢，瞥眼见了她，便嗤笑道，“这是怎么了，夜路走多了撞邪？”

应迩脾性早不如当初，断没有再当众将他们师徒二人当成过街老鼠痛打的张狂，也没有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急躁，只微微一笑，满脸淡然：“多谢杜侍医关心了，无妨，摔的。”

“摔的？我还以为是行事太过张狂，被人打了呢。”说罢，又故意嗤笑一声，走到她身边来压低声道，“林侍医年轻又气盛的，可要小心些才是，要是丢了性命，岂不是得不偿失？”

应迩敛眉，这话……说的似乎有些暗示似的。

抬首再看去，她又成了这偌大庭院中的一抹寂静，杜衡转身吩咐其他人办事去了，熙熙攘攘的太医院已无一人注意到她，甚至连一个人能看她一眼的都没有。

不得不说，孤立这招精神攻击，沈决明还是玩得很高明啊。

若不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心绪足够强大，换做常人，怕是早就一死了之了。

就算不死，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