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亦睁开眼睛躺着，终究没有起身去看。
其实，他对那个脾气很差的猎氏老大印象倒不坏，对方的鄙夷和不屑中甚至还带有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善意，他当然能感觉得到的。
在这件事里，他扮演了一个恶意的推手，心里毕竟是有负罪感的。
虽然“圣贤”明确地指出，这亿万混沌界，乃是利用那些“沉眠”人类的脑域意识，所模拟出的“虚拟之境”。但是，身怀“作弊器”的蚀客，毕竟也只是会被感官所影响的情绪化动物，不可能总是以“程序化心智”来看待一切。
更何况，上个纪元漫长的宗教历史，也让人类对生命形态、存在意义等问题，有着许多脱离物质、肉体的思考。
这初衷是为了取悦人类，最终却囚禁了绝大部分人类意识的“混沌”，不是不能被理解为另一种“生命居所”。这里头的生命和“真实界”的残存人类，在灵知层面上来看，也没有什么不同。
甘愿沉沦于某个混沌位面，忘却自己身份的“蚀客”名单，长得让人根本不愿意去数。
“真实界”不可能永恒，而“混沌”会在瞬间的思维中无穷——这是连“圣贤电脑”极尽计算，也不能判伪的命题。
因此，“迷茫”才是真实界残存人类的最大难题。
除了与“混沌”对抗，尽可能多地夺回位面控制权、解放被封锁和冻结的人类意识之外，关于如何修正调整各个位面，“蚀客”之间产生了许多分歧。
人类对于“真实自身”以及“虚拟世界”两者存在意义的思考最终又进入了哲学领域，不同的理念支持下，蚀客的派别、阵营林立。
——激进派主要阵营
“毁灭者”：尽可能摧毁混沌所创造的世界，削弱混沌。
“主宰者”：取得世界控制权，将混沌创造的世界归为己用。
——中立派主要阵营
“唤醒者”：寻找浅层睡眠中的人类意识，将其唤醒，回归真实。
“观察者”：保持中立，观察解析混沌，但也对其他阵营提供讯息和帮助。
——缓和派主要阵营
“调停者”：争取修复混沌，调整规则，获得和解。
“救赎者”：协同混沌，确认虚拟生命的地位，完成人类罪孽的救赎。
除了六大主要阵营外，还有如“游猎者”这种对完全自我主义的蚀客归类。甚至，逐渐出现了依附“混沌”，与“真实界”为敌的“清洗者”势力——他们的理念宗旨是：清理残余人类，辅助“混沌”模拟创造出完美的新世界。
方亦所属的是中立派系中的“观察者”阵营。
他自身没有什么特别的理念宗旨，驱动自己行为的只有“探索未知的好奇”，以及各种“当下的心境”罢了。
对此，硬派蚀客的说法虽然简短却更全面准确些——为了浪漫。
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以暴力制服这些蚀客，逼问情报，乃至抢夺他所感兴趣的“黑玉”。虽说用“圣贤电脑的监控”来劝阻了自己，但那其实也只是一种类似担心老妈桑唠叨的程度罢了。
若是换了激进派的蚀客，想必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动手了。
而另一个极端来说，如果是缓和派的蚀客，则可能站在猎氏老大那一边，通过帮助交好来感动对方，获得“黑玉”。
反而像是方亦这种状似阴险、实则温吞的方式，对大部分蚀客来说，都是属于“别扭”的那一种，看不出行动原则。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变成这样好不起来、坏不彻底的别扭性情的嘞？在类似现在这般中夜醒来的时候，方亦也经常对自己感到困惑。
帐篷里的思绪乱七八糟。
帐篷外的动静乱七八糟。
被兄弟背叛的猎氏老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倒毙在夜袭之下。
虽然如今低调沉默，但他其实早年也是横行这域外之地、为数不多可以孤身猎杀妖魔的精锐好手，体内移植有妖魔胃脏，有着暴烈而凶狠的过往。无愧数十年猎氏资历，猎氏老大所汲取积累的妖魔之力对身体素质改造显著，力量、敏捷方面的提升尚不算太超凡，但皮肉不同寻常的坚实却出乎意料。在几人的短刀全力劈砍围攻下，至今受到的只有几处算得上重创、却不足以致命的伤势。
不过，真正让他逃过最初那一瞬间凌冽杀机的，却是一个令人叹息的原因。
身为大猎头的他并不需要参与守夜，这是猎氏不成文的规矩。但出于对所带领兄弟的关心，他却是有着坚持在最容易困顿的时刻，起身默默守上一阵的习惯。
所以，当几名兄弟闯入他的帐篷时，他是醒着的。
误以为守夜的弟兄发现异样，要来通知他，出于男人不能言说的面子，他非常可笑地回去装作睡着，否则，连一开始的那下重创都可能不会有。
很难说清，当恶意笼罩过来时，他的心情转变是怎样的……
但终究，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咬牙拼杀，冲出了包围，夺路求生。
而另一方体会到的就是气恼，乃至怨恨了。理应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依旧失手，对这些人来说打击也十分沉重，原本一丝的愧疚也都消耗殆尽。像已经尝到血腥的狼群一样，哪怕面对的是狮子，也不会再犹疑了。
这段噪杂并不漫长，携带着淡淡的铁锈般气味渐渐远去。
方亦心情复杂地骂了句“一群……蠢货”，然后叹了口气，翻身换个姿势，又半醒着睡去了……
……
等到被外头的声响重新触碰醒来，已经是天方之域的光亮重新降临的时候了。
波及到这域外的光芒虽然柔弱，但仍旧是黑暗不能匹敌的。被黑海树木狰狞姿态切分出的亮斑，打在帐篷的外侧，晕染出皮革的纹理和厚度来，形成一张张恶作剧般的鬼脸。
掀开帘子走出来的方亦，透过从林地那一侧由丁达尔效应所产生的光路，看见了那个人影。他正坐在昨夜因为无人看顾而熄灭的火堆旁，机械般地嚼烂草药、按在其中某处的伤口上、用撕烂的布条粗鲁地缠住，重复着这个好像怎么也做不完的工作。
对方抬了下头，看见方亦的神情，皱了皱眉。
“你在笑什么？”
方亦颇为高兴地耸耸肩：“没什么，哦，这句是废话……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真实，这么多想不到的意外。”
本该死去，或者至少应该在疲于奔命的猎氏老大慢慢眯起眼睛，打量着方亦，似乎感觉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东西，正在从方亦身上浮现出来。
方亦是真的觉得开心想笑，虽然不好说清是为什么，他面对审视的目光耸了耸肩。
“三爷他们怎么样？”
“死了。”敷药。
“嗯，这个是意外的附赠品……大猎头您是怎么做到的？隐藏手段？”
“先杀掉追得最紧的那个。”缠紧。
“哦！原来是这样……奇怪，这个对话里，我怎么感觉大猎头突然精明起来了，回答得这么快，这么有……有范儿。”方亦背着手散步般靠近。
一直沉寂而低调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身形似乎比起之前壮硕了许多，他撞碎那一条条朦胧的丁达尔光路，站到了方亦面前。
布条还没缠住的**躯体上，深青色经脉像是活物一样蠕动，似乎想要挣破体表，让周围的皮肤都露出肿胀淤血的紫黑色。
方亦将视线上移，对上了那双瞳孔已经如妖魔愤怒之时般竖立起来的眼睛，轻轻地哦了一声，笑意更明显了。
“不按套路来的故事，总是比较有趣一点。”
嘴上虽然说着轻松的话语，但是方亦的本能却让他直接将【铁躯】和【倍力】双双激活。
大猎头的右臂像是巨蟒的尾击一样甩了过来，被方亦以左手咬住腕处，试图攻击喉咙的左臂抬了一半却因为伤重而再度垂下了。
方亦感受了下这一瞬间的角力，将力量判断为比“巨蛇环蝮”稍差一档，但考虑到人型生物结合技巧后对力量的运用程度，可以认为全盛时期的大猎头会比“巨蛇环蝮”更加难应付，也就是超过大部分劣魔的层次。
大猎头显然没有意料到这次攻击会以这种方式失效，但妖魔之力激发后的敏锐直觉，让他对方亦的不同寻常有所感知，因此迟滞也十分短暂。
他的心脏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身上的经脉肿胀蠕动得更加凸显，然后一股属于凶猛野兽的腥臭烈味排出汗腺，蒸腾出隐约的汽雾。
方亦冷静得像一个已经捏住蛇颈的猎人，随着左手感受到的对方肌肉贲张，逐渐增加【倍力】的输出，不让对方挣脱，也不做更多的事。
大猎头的瞳孔已经如同细针，张开嘴的瞬间，两颗旧的犬齿迅速脱落，新的、更加锐利突出的长牙带着脓血弹了出来，嘴角因为张开幅度超过正常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而出现了撕裂，下巴像脱臼一样伸长，舌头变成了不正常的紫红色，上面布满了倒钩。
方亦伸出空闲的右手，在对方扑咬过来之前，扼住了他的喉咙，偏头躲开几滴飞溅的唾沫，顺便瞥了一眼，确认对方没有多出一条尾巴作为新增的攻击手段。
整体上还不算太夸张，有点像是半成品的狼人，方亦这样评估道。
“我知道大猎头很生气，但是你那几个兄弟的背叛和我的关系……不太大，唔，这不是你攻击我的原因，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声，真的不太大。”
方亦控制住对方，感受挣扎反馈的力度，来判断情绪，推敲心理。
“当然，我肯定也没安什么好心……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使用这个‘妖魔之力’，你那些便宜兄弟以前都没发现你有这么厉害，说明你一直都没怎么暴露过。能够长久地压抑力量低调生活的人，说实话真的不太多，嗯，你大概是个有故事的人。”
“其实，我对大猎头还是挺尊敬的，只是不讨人喜欢这一点，我想大猎头自己也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刻意针对大猎头的想法，所以，其实我们还是有修复关系的可能的对吧，只要你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