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半顿饭的功夫，拓跋坤平日里那股子气宇轩昂的神态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
看来之前他是真的饿坏了……
又或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觉得羊肉这个东西实则并没有他之前想象中的那般得差劲，打破了他的某些固有观念，令他觉得新奇而不可思议。不过他可不会这么快地就承认，他甚至有那么小小的一瞬间，几乎有点喜欢上羊肉这玩意儿的味道了。这会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正吃得欢快的女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承认了她是……半个女人。
对，仅半个。他想。她还称不上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比如没什么他觉得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那种楚楚动人，撩人心怀的女人味。而且脑子似乎也算不得太灵活，凡事似是总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特别是有时候，甚至都听不懂人话似的。
但总的来讲，还是蛮有自己的一套的。他又不得不去承认这一点。
就是……和平常女子不太一样罢了……
大部分时间也能安静如乖巧的小白兔般甜美可爱，可某些时候又不知怎得，会突然变身成为霸气侧漏的大女人，仿佛是碰到了什么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机似的。搞不懂……
就比如关于来这个孤僻小食肆吃午饭的决定。
他思考着她做下决定那时眼中所透出的明灭不定的光，想着分析出一些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不过也是，他转念又想，一个才十四岁就能从府里搬出来自个儿到民间生活的女孩，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享，脑子能正常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他心下又不免开始好奇。
“听说你十四岁就从家里搬出来了？”
“是啊。”嘴里正嚼着香喷喷的烤羊排，苒苒不以为意地答道。
“现在已经十六岁？”
“刚刚十七。”虽说女人的年龄应该保密……
“哟，生辰快乐。”
“谢谢。”
“是不是该送你个礼物？”
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礼物了……苒苒贼头贼脑又羞涩地想着，嘴上却说：
“现在你不正在请我吃饭吗。你会请我的吧？一会儿不会赖账吧。”
她似是满不在乎地问道，问完之后表情又变得认真，看着他。
拓跋坤正喝着一口汤，稍稍呛了一下。
只见她两只蓝绿色的眼睛正从低处认真地仰视着他，下面那张嘴巴还并没有停下，吃得正热闹。
他白了她一眼，继续喝他的汤。
“我们今天算不算约会？”苒苒突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第二次呛到。“咳咳，呃，这个嘛……”
他眼神忧郁地上下左右看了看这个食肆的内部装潢。
要是被人们知道了他堂堂拓跋府贵公子，居然和一个女人在这样的一家小饭馆进行了一次约会这种事情，说出去，别人都不知道会不会信。而且，也太丢脸了点吧？
转眼看看她，还是坚持着刚才那个认真的眼神。
“咱这是碰巧吃顿饭。”他不紧不慢地答道。看着眼前那双眼睛霎时里蒙上了一层失望的颜色。
苒苒嚅嗫道：“碰巧吃顿饭算个啥。我，跟你，碰巧吃个饭？”她目露不解。
“就你，跟我，为啥就不能，碰巧吃个饭？”他学她的语气回答，像是在取笑她傻傻的样子。见她听了赶紧正了正自己的神色，心下觉得好笑。又语气理所当然地接着道：“再怎么说，我是堂堂拓拔府的公子，你呢，也是火镇司马氏族的小姐。何况我跟你二哥相交甚密，按照这些种种来说，我们如今才‘碰巧’吃了这个饭，已经算晚了。”
若是非要这样子想，也是没错的。
不过这对苒苒来说，终归也算不得太奇怪的事。她和火镇其他一些所谓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几乎从来都是极少接触的，因此对她来说，也实在是正常范畴的事情而已。也许对拓跋坤来说才是反常的吧。她再次想到小时候，他们那帮所谓的“精英小孩团体。”
“你小的时候很傲气。”她指出。
“有吗？”
“你都不跟坊里的其他小孩玩。我记得。”
“为什么要跟其他小孩玩？”
“你可以不跟其他小孩玩，但是你那时不仅仅不跟其他小孩玩，你还很看不起我们。”
她一边吃菜，一边随口说着自己心里想的大实话。
“可能吧。”拓跋坤有点窘，他说：“如果我不那样的态度，就无法与人拉开距离。”
司马苒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了他一眼。她一时没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拉开……距离？”
“嗯，拉开距离。”
他风轻云淡地说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面扇子，此时正悠哉地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将背倚在了窗户边上，一副酒足饭饱的逍遥模样。
“我是拓跋世家的孩子，没有必要和什么人都玩到一块。”他见苒苒满脸的不理解，便解释道。“我会和你的哥哥打交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又比如现在和你，因为我们都有相似的出身。”他顿了顿，苒苒想起那句“门当户对”。
拓跋坤继续说道：“我们一生的时间很有限，不过就是短短几十个春秋罢了。不能把时间随意地分配给任何接近我们的人。我们必须对所交之人有所筛选。”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对于时间有限这点，苒苒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道：“所以你选择所交之人的标准，便是身世背景？”
“身世背景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言下的意思是承认了。
“但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处。”
“那是战乱的年代。火镇这地方，不需要什么英雄。”
“可火镇也不需要狗眼看人低的人。”苒苒并不客气，似是维护和平此时成了她的职责，却忽略了自己的不客气。
听了这句，拓跋坤一愣。然后缓过神来，辩解道：“这和狗眼看人低没有关系，或许是你偏执了。”
“可能吧……”苒苒想了想，淡淡道，“其实人有时候是会变的。”
“是的，比如我从来不会想到，司马府的小姐如今会过上这等布衣的生活。放着家中的锦衣玉食不去享用，却要来这种地方吃饭。”他上下瞄了司马苒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小的食肆，眼神轻蔑，阴阳怪调的似是在为自己刚刚受到的人参公鸡讨回公道。
前半句话说得倒是没问题，可这后半句……苒苒被他的眼光看得也有点不自在起来。
“那只是外人对我的看法。”她说，“我并不觉得自己有所改变。也许从小，我就不是适合生活在府宅里的那种大小姐。”
她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和赵妈谈过这个话题。而且母亲也经常说她“没有小姐的样子”，如果这些就是事实，那她便也不会去否认什么。的确，谁也不知道她是后天改变，还是天生如此。
“所以，我也不觉得一个人的家世背景，会比这个人本身与生俱来的秉性要来得影响更大。”她幽幽说道，“比如我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样的回答，似是有些出乎拓跋坤的预料之外，可他又无法反驳。想了想，只得说了句：“都是个人选择问题罢了。”
“我喜欢随缘。但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随缘可能也成了一种‘选择’。虽然在我这里，随缘就是随缘，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进行过任何类似于‘选择’的举措和想法。不过我指的是在与人交往这个方面。”
“我承认，在这个方面我比你稍微刻意一些。我会有意识地去过滤。”
“是的，而你过滤时所用的筛子就叫做‘身世背景’。是这样吗？”
“我的确觉得那很重要，而很多事实也证实了我的想法。穷人家的孩子在对生活的看法，审美和品味，见识和心量，都和我们不一样。我想你也应该能感觉得到这一点，司马小姐。”他对她用了尊称，似是在强调自己的某种理智和清醒。
“抱歉，”苒苒忽然变得有些冰冷，“我从未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小伙伴有任何的不一样。”
“也许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去仔细观察过。”他试着让她看到自己的遗漏之处。“若是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不一样的地方很多。”他不退不让。
“若是你仔细观察，你与那些其他的世家公子哥们，也就是你眼中的同类们，实则也存在着极大的区别。”苒苒振振有词。“你们之间相似的事情，说到底，不过就是自家财富的数量而已。”
苒苒又吃了口羊肉。
“有些东西，你放在心中，便成了一种障碍，你若拿掉，一切问题便都不是问题，而你所谓的那些隔阂，便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存在了。”
拓跋坤听完悄然沉默了片刻。
虽然此时他无法完全赞同苒苒所说的这些，可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词汇来。